他们挤在8元一晚的旅店 几百人抢一个活

Connor 欧意交易所 2025-10-28 4 0

摘要:

在重庆沙坪坝的城中村巷弄里,一块木牌上写着 “住宿:大铺8元,单间15元”。门框朽烂的旅店,像一块被城市遗忘的补丁,成为无数漂泊者的临时落脚点。

他们大多是干零活的,建筑工地上的、搬货的,天不亮就出门,天黑才回来。有的人住几天找到工作就走了,也有人一住大半年。就算攒下点钱,还是舍不得换贵一点的地方。15元的单间常常空置,8元的大通铺挤满了人。

每天凌晨五点,建筑工已经出门,到劳务市场等活儿。送外卖的小哥检查完电瓶车,也奔走在路上。没活儿的人陆续醒来,在旅店里刷着手机,各自寻找工作。

图、文、视频| 吕萌 剪辑| 杨凡羽 编辑| 陶若谷

被挑选,被压价

凌晨五点,沙坪坝街道上,路灯在晨雾里晕开昏黄的光。巷子深处的8元旅店,已经亮起了灯。

旅店是三层老房子,穿过店外走廊进入客厅,白炽灯积了厚厚的油灰。桌上摆着前晚的剩菜,冰箱发出沉闷的嗡嗡声。时不时老鼠从角落里蹿出,又躲进了厨房。不到十平米的房间,弥漫着复杂的气味——墙皮渗出的霉味,厨房的饭菜味,还有经年不散的烟味。

客厅旁的住宿间,几个赶早工的建筑工人已经醒了。他们轻手轻脚坐起来,怕吵醒别人。房间里鼾声此起彼伏,十多个人还睡着。郭明走出客厅,拧开水龙头。冷水冲下来,他接了一捧猛拍在脸上,困意全无,又漱了漱口。

他的目的地是沙坪坝劳务市场,离旅店一公里。按往常,他不必来得这么早。做江湖菜的厨师,通常要到九点以后,才会有餐饮店老板来招工。而眼下,郭明已经很久没接到像样的活儿了。往日的经验,在漫长的等待面前已经失效,他只能跟着零工们的节奏,天不亮就出发,来市场碰碰运气。

人力广场上,已经有三四百号等活儿的工人,背着工具包,望着每一辆可能停下的车。郭明蹲在一家还没开门的店铺台阶上,身前摆着用香烟纸壳做的简历。每当看到穿着整齐的人走进广场,他便立刻起身,跟着人群一起围上去,看看是不是来找厨师的老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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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五点多,重庆沙坪坝劳务市场等活儿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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招工的人被围在中间。

郭明是万州人,在重庆做厨师十多年,也是八元旅店最久的住客之一。十年来,他的生活像候鸟一样规律:每年春节过后从万州老家来重庆,在旅店落脚找活,八月底回老家帮父亲收稻子,稻谷进仓后再返回沙坪坝,继续打工。

刚来重庆打工时,他听说沙坪坝有三十块一晚的住处,沿街找了半天,才找到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行李箱的小单间,住了半个月。后来,有人告诉他巷子里还有更便宜的——单间十五块一晚,通铺只要八块。他在巷子深处,找到了现在的八元旅店。此后,这里成了他在重庆的固定落脚点,也成了漂泊的圆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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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招聘信息的郭明(中间穿条纹T恤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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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明站在店铺前,时不时朝远处张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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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明手举牌子等工作,四周都是和他一样来找活的厨师。

今年春节后,郭明照例来到重庆,但找工作并不顺利。从年初到九月,总共只上了不到一个月的班,在一家江湖菜馆。二十多张桌子靠他一人掌勺,郭明说,老板为了省钱,让员工吃客人的剩菜,他自己想炒点土豆丝,不想吃剩菜,和老板起了争执,最后被以“生意不好”为由辞退了。

“以前找活儿容易多了。”郭明回忆,过去劳务市场有十几个老板招人,谈好价钱就立刻上岗,在旅店住上二十天,就能找到工作。现在冷清了许多,有老板来,很快就被等活儿的围住。一上午,郭明没看见一个招厨师的,劳务市场的黄金时间是早上九点到十一点,过了这个时间,再等也没用了,便回了旅店。

郭明住在旅店二层走廊的尽头一间屋子,那间屋原本是个单间,过去他一个人住,十五块钱一晚。后来老板把房间改成通铺,多摆了几张上下铺。那阵子他正好没找到工作,也懒得再折腾,就留下继续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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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明靠在床上,不停地刷手机上的招聘信息。

他手机里装着几个常用的求职APP,“川渝厨师”“掌上厨师”,从大馆子到街边小店,他都留意。遇到合适的就打电话,谈妥了再动身,免得白跑一趟。

今年求职的人特别多。招聘APP上,刚发布五分钟的岗位信息,就显示有十几个求职者已经打过电话了。而且招聘要求提高了——过去一个炒锅师傅只管炒菜,如今还得负责切配、甚至洗碗、收拾桌子。

更让他为难的是年龄。郭明今年47岁,而招聘启事里很多都写着“45岁以下”,甚至“40岁以下”。他心里清楚,问题不在手艺,而在体力。厨房是个拼体力的地方,一天要颠勺、洗锅十几个小时。上了年纪,手脚慢一点、反应迟一点,工钱自然就要被压下去。

半年里,他跑了二十多家店,却没一家谈成。妻子劝他别太执拗,咬着工资不放,在现在这种环境下,谁都得学会退一步。可郭明有手艺,不愿太低头,况且降薪凑合着干,也不是那么容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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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店衣架上晾晒的鞋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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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廊里放着一双皮鞋,郭明平时很少穿,只有面试时才用得上。

8月在大排档应聘,每个厨师都先上去炒两个菜,再站在一旁等。老板逐个压价,只留下报价最低的两个人。像这样的场景,这一年他经历了不少。

厨师们挤在狭小的后厨里,郭明觉得自己被当成“商品”,被挑选、被压价。与此同时,工价一再下滑——前两年他还能拿到六七千,如今普遍五千出头。5月份的一次,他原以为谈好了月薪七千五,结果到了店里,老板又改口成六千。

保安,单身汉,半个闲人

在旅店里,郭明尽量节省。每天自己做饭,油盐调料自买,长住就买大桶油,短住就打散装的。不论有没有活儿,月底他都得准时给两个孩子打生活费。妻子在老家超市上班,挣得不多,家里开销靠他撑着。

他和刘少杰住在同一间屋,两人几年前就在旅店认识,有时轮流买菜,郭明负责做饭。刘少杰断断续续在旅店也住了六年,外出干完活,或者一时没活干,他就回到这儿住。今年,他在这里住了6个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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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旅店吃剩饭的郭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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巷子里的旅店招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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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在旅店做饭的住客。

旅店最早由一位姓陈的老板经营。那时候,老板、老板娘和一位登记员三人分工,老板管账,老板娘守前台,登记员负责登记住宿。卫生也有专门的保洁阿姨定期打扫。洗澡、做饭另收费,各要两块,老板娘会守在洗澡间门口收钱。旅店虽小,却算是有条不紊。后来陈老板另开了面馆,就把旅店转手了。

今年三月,60岁的张金辉花了四千块把这家旅店接了下来。周围旅店的房价都涨了,他却还照旧:单间15块,平铺8块,也免去了洗澡费。顶层原本盖着旧石棉瓦,年头久了,下雨天总漏水。张金辉接手后,把屋顶换成了彩钢棚,又把一间单人房改成了大通铺。

在房客眼里,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,平时喜欢一个人待着,不爱说话。谁要是话多了点,没准就被他吼两句。但大家也知道,他心眼不坏。接手旅店后,他买了十几床新被子,给刚到旅店还没来得及买生活用品的房客先应个急。要是有人做饭多烧了点气,他也懒得计较那几块钱。“人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,”他说,“为那点小钱伤感情,没意思。”

他在旅店附近小区当保安,黑白班倒着上,隔一天来旅店看看,顺手清理下垃圾、扫扫地。平时,住客是定期微信给他转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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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金辉去旅店清理垃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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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扫烟头。

小旅店的生意跟季节走。生意最好的时候,就是过完年,正月里打工的人陆续返城,几乎天天满员。眼下这个时候,人就少多了,大家都忙着出去挣过年钱。现在住着十五六人。

张金辉算过账,一天能挣上一百块就算不错,每月里能有两三千块收入,赚个生活费。有时房客没交钱就溜了,他也只能认栽。刘少杰住得久,张金辉就让他平时帮忙守店、接待房客、做登记,算是抵了住宿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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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店二楼的单间门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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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,旅店里的空床位。

刘少杰的生活几乎每天都一个样。早上睡到自然醒,先把昨晚的剩饭炒一炒当早餐。吃过饭,他去劳务市场转一圈,但往往待不了半小时就回旅店,看看手机,然后睡个午觉,从一点多睡到三点。睡醒了,他去沙坪公园散步,打打小牌,和旅店里的人下象棋。

刘少杰今年39岁,在重庆的汽配厂里做临时工,断断续续干了十多年。他形容自己是“半个工人、半个闲人”,有活就干,没活就歇着。旅店是他的第二个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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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闲时,刘少杰和旅店里的住客下象棋。

今年刘少杰是清明节后回来的,跑了两家汽车配件厂面试,做汽车内饰。面试地点设在工厂食堂,现场挤了二百多人,连转身都费劲。流程还得试岗、等通知,他转了一圈就烦了,觉得这么招人太拖沓:“真要人就干脆点,不用就别让大伙白跑一趟。”来回轻轨花了十二块,一天下来,常常什么结果也没有。

有一家厂要求试岗八小时,不通过就不给钱;另一家试岗工资给得高,一天240元,但体检格外严格,查职业病、测听力、看有没有纹身,光体检费就得两百多。试岗48小时之外,还得考核产量,完不成就得免费加班。

去年,他在一家汽配厂做汽车座椅。流水线从早八点开到晚八点,十几个小时,一直握着螺丝枪,稍不注意就会打滑,一报废就得返工重磨,全程站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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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店门口,衣架上挂着安全帽。

刘少杰算过账,就算一年天天上班,能挣六万多块。可现实是,没有哪家厂能全年旺季。汽配厂通常九月到次年二月忙得紧,三月到八月就进入淡季,一个月常常只能干半个月,拿三千出头。

他感觉这几年工价一直没什么起色。轻松久了,人也散了。仅去年一年,他就换了四个厂子,断断续续只干了六个月。忙的时候一小时给到二十二块,淡季就十六块。他一直没攒下什么钱,生活总是维持在刚够用的状态。去年攒下两万多块,现在剩不到一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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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少杰和旅店里的室友聊天。

在旅店里住的时间,刘少杰一年比一年长,他自己总结,抱着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的心态过日子。八元旅店里,像他这样的大龄单身汉,或是离了婚的男士,不在少数。

“大多没有长远打算,也缺少那股逼着自己赚钱的劲。”刘少杰总结,大家闲聊度日,刷短视频打发时间,巷子里的麻将馆老板时不时来旅店拉人凑局,一来二去,就更提不起劲去找工作了。下次找活儿,应该是在过年之前,刘少杰准备再进厂挣一些钱,回家过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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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店的床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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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工作的高龄打工人,在旅店走廊里洗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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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旅店的新住客。

能做一天算一天

八元旅店对这些打工人来说,是一个临时中转站。有人只住两天就走,也有陆续赶来的新面孔。

范文武是今年九月中旬来的,住在一楼,12人间。下午,没找到活儿的人陆续回到旅店。上铺的江西小伙子闭目听佛经,下铺几位年长的躺着聊国际时事。范文武只是听着,偶尔搭几句,多数时间低头刷手机找活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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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店里,用手机找工作的打工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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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文武在招聘平台上找活儿。

来重庆前,范文武在成都做日结工。早些年,朋友的工地上常有活儿,一个电话就能上手。有时接到需要五六个人的活儿,再拉上自己圈子的人,一来二去就组个团队。只要运气好,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块。

这两年新楼盘开工少,零散装修也不如从前。带一队人一起干的活,现在难得碰上。今年在成都,范文武一个月最多也就挣三四千元,收入比前几年少了一半。

他把更多精力放在网上找活儿,慢慢也总结出一套规律。老板集中在早上八九点发布招工信息,但有些好活儿,会在前一天晚上甚至半夜发布,第二天一早就要人。

鱼泡网、BOSS直聘、前程无忧,挨个看。动作必须快,信息一旦沉下去,机会就没了。另一个规律是,信息发布超过十几二十分钟,基本就没戏。地点太远或时薪太低,也会直接舍弃,省得浪费路费和电话费。

即便如此,抢活儿仍然很难。很多招聘电话一直占线,好不容易打进去,对方说人满了。有时候,原本谈好的活儿,过一会儿老板又说不用来了,范文武知道,“因为有人报价更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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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旅店外的走廊,范文武用推子剃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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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节省开支,范文武通常在小餐馆吃炒饭或者面条,日常花费保持在50元以内。

“做日结工的日子像是陷进了一滩挣不脱的泥潭。”范文武常想,自己折腾了大半辈子,房子、家庭、安稳,一样都没攥住,日子一直往下坠。他17岁出来打工,在山西下过煤矿,在东莞摆过摊,哪儿有活就去哪儿。

在成都做厨师那些年,攒下过十万多块,他本打算再努力一阵,回老家县城买套房,过上稳定的生活。可七年前一场大病——心肌梗塞,基本掏空了他的积蓄。从此他随身带着药,一天也不敢落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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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文武随身携带的药。

身体弱,他炒菜的时候,手会不受控制地发抖,只好辞去厨师的工作,转做日结零工。可每月一两千块的药费成了固定支出,这些年挣的钱,大部分花在看病上。

从稳定的厨师转为日结工,收入也变得起伏不定。成都用工平台上,工价分得清楚:扛水泥这类重体力活,一天能挣四五百;打墙、铺地砖稍轻松些,二百多;广告安装、贴纸搬货类的轻活,一百出头。范文武还是选重体力活,挣得多些。

心脏病始终是一个隐患。有时正干着活,胸口闷得喘不上气,就靠墙边,吃药休息一会儿,又回工地把活儿干完 。行情越来越差,身边的人陆续回老家,有的做小生意,有的回去养殖。

范文武不想回去。母亲辛苦把他带大,身体一直不好,母亲一走,他觉得家也没了。父亲几乎不管他,两人少有来往,家里的房子写在了弟弟名下。他说自己“没什么根,也没啥牵挂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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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床上翻看行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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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工作的人们躺在旅店里聊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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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高龄打工者受伤的脚。在工地干活儿的人,踩到钉子、铁丝受伤,时有发生。

来重庆前的一个月,交完房租,手上只剩一千块钱,他想着换个地方碰碰运气。最近十多天,他联系了一个搭建展台的活儿,一天180,后来因为下雨临时取消了。接着又联系了夜里给学校搬水泥的活儿,但因为晚上没人审批入校,走到半路又回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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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店所在的巷子里的居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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干完活儿的建筑工人走进巷子。

晚上,八元旅店慢慢热闹起来。干完活的工人陆续回到旅店,背着工具包上楼,或蹲在门口抽烟。一楼厨房最忙,排着队做饭,谁先到谁先用灶。洗澡间也排队,有人端着盆在门口等,刚洗完出来的人,身上还滴着水。走廊狭窄,衣服和毛巾晾在一旁,风扇在头顶缓缓转动。

范文武没来得及吃晚饭,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活儿——给大型超市安装货架,但工地在綦江,距离70公里,要从晚上十点干到早上八点,工价280块。别人劝他太远不值得去,但他算了算开销:动车票24块,二十多分钟就到,加上吃饭,能剩下大约200块钱。

眼下手里的钱不多,他也不挑活儿了,能做一天算一天, “管它呢,总比没有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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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范文武准备去干活儿。

(文中除范文武外,其余人为化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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